深入生活，是艺术家创作反映当代社会生活之文艺作品的必由之路。如果说，56 年前的一次深入生活，至今仍记忆犹新、历历在目，那么这样的深入生活一定是值得怀念并给人启发的吧。

“三同”洗礼

　　大渔岛，在山东荣成市石岛镇，是个临海的渔村。1963 年和 1978 年，为了创作，我曾两次深入生活访问大渔岛，那里质朴的渔民和山海景色，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。

1963 年作者在大渔岛

1978 年夏《哪吒闹海》主创人员在山东留影

（前排左起：黄传伟、严定宪、林文肖、潘积耀，后排右起：常光希、朱康林、范马迪）

　　1963 年，我正在中央工艺美院读大学四年级，为了准备五年级的毕业创作，我为自己设定了军民团结的创作题材，并申请去大渔岛深入生活。

　　1963 年 6 月，我和几个同学如愿以偿，一起辗转来到大渔岛。临出发以前，学校领导反复强调我们要与当地农民渔民实行三同，即“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”。我们几个同学被分配到大渔岛的各个生产队，我到渔业大队，和年轻会计住在生产队大队部的土炕上。其实，大队部就是一个会计室兼杂货仓库，屋里堆满了渔业生产所需要的渔网、缆绳等生产工具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桐油味和鱼的腥味。初来乍到，还真是不习惯那个味道，晚上很久都睡不着。

　　两天后，稍稍熟悉了环境，老队长说，要给我们这些北京来的大学生们接风。当时正是国家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，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，我们在学校食堂吃的也很艰苦，而在渔村，居然拿出捕捞的鱼虾来招待我们，还有酒！这使我们很吃惊。请看这桌上都摆了些什么：一大盘子红薯、满锅的棒子碴粥、玉米粉蒸的窝窝头、鱼、鱼杂烩、炒白菜，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大海碗，盛了满满的白酒！老队长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我们的话，然后让大家举起碗来干杯。我的同学多少能喝那么一点，而我在家里是从来不喝酒的，看见我只是做做样子，抿抿碗边儿不喝酒，老队长不相信：从大城市来的人怎么可能不会喝酒？于是，向会计使了个眼色，于是来了个彪形小伙，拦腰带臂抱住我，会计端了满满一碗白酒，向我做个鬼脸儿，捏住我的鼻子，我刚一张口吸气，一碗白酒就结结实实地灌进了肚里。我是分辩不得，挣扎不得，享受不得。似有一股烈火从胸中燃烧起来，呛得不停咳嗽，喘不上气，虽然他们松开了手，但这碗酒却呛得倒喷出来。我很快就迷糊起来，飘飘然的酩酊大醉、不省人事了。足足睡了两天，醒来才知，老队长他们急坏了，忙着找那里的医生帮我诊断，又托了同学来照看我。打那以后，老乡们才相信，这批大学生，并没有说谎；城里来的年轻人可不像他们这里的年轻人，都能喝酒。

出海试炼

　　在渔村，最艰苦的是出海捕鱼。大渔岛的渔业生产队分机帆船队和捕捞船队，机帆船去远海渔场，一去就要十天半个月；而捕捞船只去近海，当天回来。为了保证安全，我们只能在捕捞船上和渔民同劳动。我们这些从小在城市里生活的学生，对大海既保持一种神秘的尊敬，又怀有一种天然的畏惧；既摩拳擦掌要跟着出海，又心怀忐忑不知有什么后果。好不容易盼到生产队允许我们跟着出海了，那种兴奋劲儿就别提了。

　　生长在渔村的男孩子，十五六岁就得跟着出海学习打鱼，这是一个男孩成长的标志；而女孩只能在岸上务农，或者编织鱼网，做一些渔业的辅助性劳动。

渔村夜话 / 漆画 / 黄传伟 中国美术馆收藏

《海猎》创作小稿 / 水粉画 / 黄传伟

《赶海》创作小稿 / 水粉画 / 黄传伟

　　捕捞船上连我一共 6 个人，两把撸由渔民轮换摇着。我想干点什么，又什么都不会，只好坐着。船离岸不远，海水和渔网的咸腥味儿，就使我开始恶心、翻胃、头晕。俗话说，大海之中无风三尺浪，待小小的捕捞船离岸远了，就抛下锚，在海的颠簸中，撒网、捕鱼、收网、装仓。这一系列的海上劳动，开始我还能够看着，有时还搭把手，不久一阵恶心上来，撑不住了，开始呕吐；时间越长，吐得越厉害，就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。同船的渔民，看着我这样，像是早有准备，并没有大惊小怪。其中一人，在船上支起了铁锅，烧起了从岸上带来的水。我不停地吐着，最后竟吐出了鲜血。同船的渔民冷静地教我，把刚捕上来的大对虾，扔到沸腾的热水锅里煮，一会儿，熟虾的香味儿就散发出来，渔民叫我尽量吃，不管吃进去马上又会吐出来，也还得吃，这样才能够保护胃不受损伤（当时国家规定在出海捕鱼劳动中，可以吃部分捕捞的海产）。就这样吃了吐，吐了吃，反反复复，直到返回渔港。渔民们教我，人人都要过晕船关，只有不吐了，胃受到了保护和锻炼，才能够出海捕鱼。这以后，隔几天老队长就让我们出一次海。几次以后，晕船现象减轻了，我也可以在船上做些轻活，打打下手了。

　　在不出海的日子里，一方面身体可以休息一下，另一方面可以熟悉环境，了解渔民的生活。几次出海，使我逐渐对渔民产生了敬重，他们不仅身躯高大，而且还有海一样的胸怀。他们在海上话不多，分工合作，讲究实效；对同伴关心爱护，在危难中坚定沉着，不慌不乱，这都使我感到十分温暖。

　　捕鱼劳动不仅使我和同船的伙伴们熟悉了，也通过他们和大队里的人也都熟悉起来。老队长并没有把我们当成劳动力来使用，后来我们每星期只跟船一次，把精力都放在写生上面。因此我的速写本上，开始出现大量熟悉的渔民们的面孔。也许只有熟悉了他们，才可能更好地表现他们吧！

　　大渔岛有多少我们想画的人物和景物！

　　也许，我们几个同学的故事，已经在大渔岛流传开来，我们突然发现，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乡亲们，见了我们都是笑眯眯的，点点头、或者热情招呼我们，让我们坐下来聊聊天。聊家长里短的事，谁家生了个娃、谁家的姑娘出嫁发“媳妇饼”（一种用油和面烙成的甜饼，有点像桃酥）、谁家的鸡让黄鼠狼叼走了……哈！那不正是我们画写生的最好时机吗？在我们参加劳动一个月后，我们的写生就这么开始了。于是，坐在岸边的渔民、编织渔网的大妈、修船的老船工、编结纤绳的姑娘、采海蛎子的孩子……不管是休闲的、劳动的、晒太阳的、聊大天儿的，我们遇到什么画什么。而那些大渔岛人，也把我们当成了自家人：走到哪里，你想画就画呗，我照样做自己的事。随着时间流逝，我们完成了大批的写生画稿。

　　你看那些大渔岛的人们，多么令人喜爱！他们不仅有魁梧的身躯，长着像海鹰一样睿智的眼睛，而且性格又是那么的爽朗，喜怒哀乐都跃然脸上，显得那么单纯和善良。不管年纪大的和年轻的，都能让你一眼看到心灵深处。

　　从正式安排以绘画为在大渔岛深入生活的主要活动后，一直到十月中旬，我们写生的热情，变得愈发不可收拾。天天寻找着自己想画的人物、风景和道具素材，夏天，在海边可以画的内容实在太多了。本来这次深入生活，为了节省占用的教学时间，搭上了全部暑假，可是九月开学后，我们还是没有回校上课。校方几次来催，我们都借故拖延，舍不得走，直到学校派我们的系主任兼班主任袁运甫先生亲自来大渔岛。然而，袁先生来了以后，也被这里的风土人情所吸引，最后，一拖再拖，又过了十天左右，才带着我们依依不舍地返回学校。从 6 月初到 10 月中旬，整整在大渔岛生活了近四个半月的时间。

　　这四个多月的写生，记录了很多生动的渔民形象。我有以下的一些体会，与大家分享。对于新鲜的经历、生活，必须带着一股子激情，全身心投入。这样，写生的作品，才会充满热情，有着独特的感受。对于你熟悉的人，要抓住对象的性格、年龄、身份的不同特点，把自己的主观感受加进去，适当强调。对于你不熟悉的人，你要注意他基本形体的结构，在结构上强调出他的特点，例如脸的轮廓长、方、圆，眼的形状，颧骨、额头和下巴的特点，头发的疏密多少……在那一次的写生中，我更注意结构的描绘，而不强调光线的影响，不去强调明暗面。因为写生的全部过程都在夏天，很多都是在光线比较暗的屋子里，或者是树影下画的，光线明暗对比并不明显，甚至于很乱；如果用明暗对比的方法观察，很难处理。要注重实用。深入生活的同时，加紧构思，这样就会在写生中，寻找自己构思主题中需要的人物形象类型，有意识地加强这些人物的塑造依据，丰富这些人物的真实性、可信性。在大量写生素材的基础上，我顺利完成了《渔村夜话》（磨漆画）的创作，并且得到了社会的肯定，被选入第四届全国美展（1964 年），那件作品现在仍被收藏在中国美术馆。

老队长 / 速写 / 黄传伟

爽朗 / 速写 / 黄传伟

再访大渔岛

　　1978 年，我再次到大渔岛深入生活。那时我已大学毕业，被分配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，为了拍摄动画电影《哪吒闹海》，我们在张仃老师的指导下，选择到山东蓬莱岛、大渔岛以及其他海边地区深入生活。

　　阔别了 15 年的大渔岛，已物是人非。熟悉的老队长等村领导，已被打倒；新上任的，我不熟悉也难信任。问问村里熟悉的老乡，他们也不愿多说。十年中，这里也发生了很多难以言说的故事。这次写生，只能游离在村外。好在我们影片的主角哪吒是个孩子，那就主要画孩子吧！于是我们把重点放在了小学，只要学生一下课，我们就到处寻找理想的目标。一些身体结实、聪明活泼的男孩子，就成了我们捕捉的重点。

　　这次在大渔岛深入生活的时间很短，也就一周左右吧。因为还要去别的地方写生看景，带着好多还没做完的事和深深的遗憾，离开了常常思念的大渔岛。

　　由于这次深入生活的目的，是为创作动画片，所以写生的方法，我主要采用了线描的形式，这样的方法，便于归纳和提炼成动画所需要的造型样式。

　　两次访问大渔岛，我觉得第一次更为成功。那次扎扎实实地生活在大渔岛的老百姓中，做了他们的朋友，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，有了共同语言，所以他们把真实的思想情感毫无顾忌地展现在我们面前，使我们的写生能够做到真实生动和自然美好。自那以后的多次深入生活和写生，我都觉得逊于初访大渔岛的那一次。那一次到大渔岛的写生，成为我以后深入生活的模板，成为我魂牵梦绕的、值得永远怀念的美好往昔。

转自《上海美术》141期

注明：本文由作者本人提供